孟婆汤(1 / 3)

钟小月从十五岁那年开始,每年都在佛前许同一个愿——如果有来生,就让她在佛前做一尊小石像。

许了十年。

此刻,她站在奈何桥边对孟婆说:“我下辈子不做人了,这汤就不必喝了吧。”

孟婆低头看着手中的名簿,头也不抬,想必钟小月这样不想喝汤的人她见多了。

“只要入轮回,便没有不喝我这汤的。”

孟婆并不是个老婆婆,而是一个妙龄少女,不,妙龄女鬼,她的头发乌黑顺滑,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披散在身前背后,穿一身红纱衣,削肩薄背,手上的动作十分麻利。

孟婆一手拿着名簿念名字,一手舀汤,待眼前的鬼魂喝完汤放下碗,她便放下手中的汤勺,拿笔在念过的名字上划一道,然后再翻一页继续念名字。

钟小月站在孟婆面前出了会神,她曾在佛前发了很多次愿,死之前迷糊中听到说话声,那对话让她以为佛祖同意了她的请求。

“记下,这个人已经是人间最后一世了。”

“最后一世过完是不是就可以升仙了?”

“未必。看她的造化,若是人间所有因果业债已清,便可以有一个选择的机会。”

“什么选择的机会?”

“做人做鬼做仙做神做魔做妖,世间万物,有情无情,皆可。”

“那肯定是做仙做神啊。”

“做仙做神也要看机缘,没有机缘,修炼千千万万年也成不了仙神,最后反而迷失本心,化为天地之间一片混沌。”

咽下最后一口气,钟小月的灵魂终于从禁锢了她二十五年的躯体中脱离出来,她看见了说话的人,不,两个鬼差。

一大一小,大鬼满脸乌黑,小眼睛,红鼻子,大嘴,头上绑着白布,小鬼倒挺白皙,脸上胡乱画了几条黑线,一双眼睛圆溜溜,有几分人间小娃娃的稚嫩神情。

两个鬼差都穿一身白麻布衣,大鬼左手握一根竹竿,竹竿上头挂了一块白布,上书“白无常”三个字,他右手握着一本名簿,钟小月打眼瞧了瞧,上面有她的名字和画像,另外还写了几行小字,想必是她的生卒年。

“钟小月,是你吗?”

是的,她叫钟小月,是在月亮最圆那一夜出生的,很多人初听都以为是八月十五,其实她是八月十六日夜里出生,因为“十五的月亮十六圆”。

确定没有接错人,大鬼转身便走,小鬼紧紧拽着他的白布衣裳,一步一回头。

钟小月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躯体,除了肤色惨白,躺在床上的“钟小月”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,她没经历什么痛苦,一丝垂死挣扎的痕迹都没有,比起钟小月见过或亲手制造过的许多死亡现场,这已经可以算是“体面辞世”了。

小鬼见钟小月没有立刻跟上,拽住大鬼的衣服停下脚步,睁大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她。

大鬼没有回头,只是拄着竹竿站在原地,似是在等她。

钟小月活着的时候独行惯了,最不喜等人也不喜让别人等她,见此便匆匆扫一眼留在书桌上的一张纸条,小跑几步跟了上去。

一路无话,钟小月跟着两个鬼差越走越轻,离人间越远□□的存在感就越弱,她最后几乎是飘到孟婆的摊子前。

孟婆的小摊子摆在奈何桥桥头,一只黑黝黝的大锅架在蓝莹莹的火上,煮着一锅没有颜色的热汤,她面前的长桌上摆了几个青瓷碗,身后支着一根竹子,跟大鬼的竹竿一样挂了一块白布条,上书“孟婆汤”三个字,虚空中悬着一盏暗红灯笼,静静照着锅里沸汤升腾起来的热气。

孟婆舀了一碗又一碗,那锅里的汤却似取之不尽,始终满满一锅翻滚着。

钟小月到的时候,孟婆的摊子前排了长长一队鬼魂,乍一看钟小月还以为自己尚在人间,眼前是难民在彻夜排长队领取赈济粮。

谁能想到做鬼了喝个孟婆汤还要排队。

鬼差把钟小月留在队尾,飘到前头跟孟婆悄声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。

不出一会,钟小月身后也跟着排起了长龙,战争虽然结束了,但死亡还没有,这冥界的鬼魂还会越来越多。

前后的鬼魂大多丧着一张脸,多是年轻的士兵,还有些妇孺,这些人不是死于战争就是死于饥饿和疾病,人间没有救世主。

想到人间,钟小月心中不由沮丧,魂魄似也沉重了几分。

钟小月迟迟没有端碗喝汤,孟婆终于放下手中的笔,抬起来头看她。

目光相触的那一刹,孟婆眼中闪过一瞬的讶异,她没有立刻说话,钟小月倒是突然觉得心虚,她无法再说一遍“我不喝汤”,因为她不喝汤的理由似乎不是很充足。

“下辈子做不做人都得先过了这奈何桥。”孟婆很有耐心。

钟小月抬头向前面的奈何桥看去,排在她前面喝完汤的鬼魂一个跟一个往前飘,桥上雾气朦胧,对岸更是白茫茫一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