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事很简单,恐怕几句话就能讲完。我选择缄口不言,是因为事情只有未经道出才能维持真实面目——

别理他,我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。讲述这个故事有许多方式,顺着讲,倒着讲,由中间向两头讲,从三百年前的祖先们开始讲,等等。

不过我想,最合适的开端应该放在1938年末的柏林,再具体些,放在威丁区的舍宁街。这儿有座庄重的四层房子,用密实的灰色大理石砌成。起初设计师似乎把它当作城堡而建,于是三扇门洞和铁栅栏充满威严气息,屋顶甚至还有墙垛;紧接着,善变的人又想让它成为公寓楼,临街一面墙便增添了有雕饰的露台,雕花的巴洛克式玻璃被谦虚的百叶窗替代。最终,它成为了莱辛文理中学的主楼。经过几代师生之手,它彻底不伦不类起来。

时间当然是放学时刻。伴随连绵铃声,学生们在敲桌送走教师,收起书本,放开嗓门,在自由和家的诱惑里,动作越来越急促。各调声部无休无止,共同奏出一曲无动机的交响乐。

只有高年级的教室还亮着灯,里面传出一种更为成熟的嗡嗡低鸣。眼花缭乱的两小时后,物理老师刚刚离开,留下了相当艰巨的任务。已经不愿称自己为孩子的男女学生将书本一股脑扫进包里,速度之快如同颠覆各种科学定律。

左边靠窗第四张桌子的主人却没有加入这场演奏。这位在专注凝视天空,一手搭在明暗交替的窗沿,似乎在挽留什么。直到日影完全移开,他才回过神,眼疾手快从桌边捞起试图自杀的记事本。

“物理:不管了;进阶德语:分析冯塔纳《艾菲·布利斯特》开头的环境描写;历史:从玛丽亚·特蕾西亚时期的外交政策看奥地利与普鲁士关系;法语:读《René》的前三章,周一随堂做报告。”

“这么多作业,哪有时间给滑翔机啊!”啪地合上本子,他终于哀号起来。

“镇定,汉斯。我比你还多了一门拉丁文。”他的后座,约瑟夫·温克勒把书包甩上肩膀,表情却看不出一丝真正的怨言。

被称作汉斯的男孩赶忙推开摊满课桌的书本笔记起身,“等我一块走——究竟是谁写了《René》?”

“夏多布里昂。”

“科莱特。”

同时回答他的是两个声音。汉斯看看约瑟夫,又看看路过的同学舍恩,不知道该听谁的好。约瑟夫固然是公认的文学青年,舍恩的文科在年级也数一数二。况且科莱特……至少这个名字听起来简明耳熟。

“嗯,科莱特。”汉斯重复,越来越笃定。

“不是啊!”约瑟夫简直要疯了。

舍恩翻了翻眼睛。“借道。”她推开挡在过道的两个同学,像女武神一样退场。男孩子们紧盯她背影,直到她消失在11年级B班的教室门外。

“的的确确是夏多布里昂。”约瑟夫用肘推推他出神的同伴。

“听莱妮说,舍恩有俄国血统……什么?!”汉斯变成了泄气口袋,没精打采往桌上一坐。“她是存心取笑我吗?”

约瑟夫拍拍朋友肩膀。“别想了。有谁还没被土耳其女王取笑过?”

“土耳其女王”是男生们私底给舍恩取的外号。今年初德奥合并后她才从维也纳转学过来,从她的名字(20世纪谁还叫艾莉泽啊?)、圆润的口音、矜持的做派,乃至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装扮,都和摩登的柏林格格不入。头一个月,还有不少人出于“奥地利就是德国”的思想,前来对新同学表达友好欢迎,然后纷纷知难而退,并且深感受到了人格侮辱。

柏林人的嘴皮子,就像巴伐利亚的香肠、莱茵的滔滔河水一样,是德意志的骄傲。能让柏林人感到手足无措搭不上话的,想必有过人之处。舍恩小姐固若金汤的名声越传越响,最后她就变成了莱辛文理中学的一座孤岛,无人问津。

只有一个勇敢的家伙臣服于她稀罕的绿眼睛——隔壁班的优等生马丁,给她写过一封情书,把她夸成了土耳其的女王、多瑙河畔的卡特利兰。虽说没几人读过普鲁斯特,不知道兰花的含义,这信流传出的副本还是让全年级男生乐不可支。后果谁也不清楚,只是据说马丁“再也不想摆脱单身状态了”。

可怜的老朋友马丁!汉斯与约瑟夫心照不宣咧开嘴。

“快收拾,明早还有活动呢!”笑够之后,约瑟夫敦促起他的小学生。

从外表看,汉斯拥有教室里最年轻的一张脸,事实上也差不多。三月份才满十六岁的他是这个年级最小的学生之一。他家就在学校对面,因为他父亲在这个区任教。

约瑟夫今年底就要满十八了,不少姑娘觉得他很迷人。微卷的黑发,深邃的眼睛,直挺的大卫式鼻子——幸好有这个鼻子,为他避免了许多麻烦。不过事情仍然发生过一次:十年级刚开学时,一群(显然醉醺醺的)十二年级男生在校门外堵住他,质问他与斯大林有什么亲戚关系。

“瞧瞧你,你怎么混进我们的,叫约瑟夫的犹太佬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