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说,飞机引擎停摆以后,不会一头栽向地面。它还能在空中短暂前行。

如果是汉斯和普施那类滑翔机起家的飞行员,甚至有希望免于坠毁,平安迫降。

1944年。我们的国家在滑翔。

***

“艾丽卡,你听到了吗?”莉泽忽然在黑暗中坐起来。

“我又没聋。”慢吞吞地,床垫另一端传来回应,带着睡梦的鼻音。所有窗户都敞开着,已经不再有玻璃和窗帘了。乡间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,椴树阴影投下来,像一个盛装的女人倚在窗口。

“是‘空中堡垒’。”艾丽卡终于判断。

“还以为是莱妮闹鬼呢。”莉泽说。该死,又讲下地狱的俏皮话了。为了弥补,她尽可能专业地竖起耳朵,捕捉轰炸机的航向。“可能去勃兰登堡,那有欧宝汽车厂。”

艾丽卡摸索到水壶,咕咚喝了大半,然后谈起盟军轰炸的新模式。她们用了几个术语,还用对了。毕竟,平民从早到晚听的都是那些东西。

这是720事件后的柏林。空袭警报成为了一种日常活动,白天是美国人,夜晚是英国人,还有盖世太保不分昼夜逮人,像一支发疯乐队演奏的维也纳圆舞曲。这个八月没有尽头。

只是上班时间不会因为空袭推迟,我们德国人做事向来一板一眼(除了火车时刻)。今天中午,艾丽卡在办公室编新闻,边写边睡,脸突然磕向打字机键盘,她醒过来,自动化敲出一系列字母,再度滑入昏睡,直到警报响起。

防空掩体里的一个半小时,要不是漆块和灰尘持续从天花板落下,艾丽卡本来可以好好补个觉的。大地的沉闷巨响从远方传来,她默默转动订婚戒指。没人哭喊,甚至已经没人念叨上帝。可我知道,许多颗心都在想着同一件事。

到底是谁害我们必须忍受这一切?他怎么还不死?

稍后的电台广播一如既往:美国人侵犯柏林,德国空军和防空部队给予敌人沉重打击,人民蒙受了轻微损失。

下班的艾丽卡在电车站遇到了莉泽,两人又在回家的路口和邮差撞个正着。邮差是个在第一次大战里掉了只胳膊的老头,和舍恩小姐混得很熟。她一天两次站在路口等信,她的通讯人非常固定,这样的年轻女郎如今可不多见了。他不知道,其实她是在防备艾丽卡看到信封上的名字。

“上帝啊。”老邮差摆动着仅存的胳膊,好像在阻挡她们前进。“Hitler万岁,您家炸啦!”

一架美国轰炸机试图在不远处迫降,失败了。爆炸把莱妮的花园烧成了焦褐色。看不见的巨人闯进屋子,撕裂门窗,掀翻家具,五颜六色的衣物书本到处飞洒,满地玻璃屑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。我的老天,简直像水晶之夜加敦刻尔克现场。

两个姑娘脑袋嗡嗡作响。哪怕到了开战第六个年头,哪怕在首恶之都柏林,谁也没见过更加离谱的事。

莉泽缓慢地发问:“这样到底算不算空袭受害者?”

艾丽卡嘴唇翕动。“我早就说过。”她好容易挤出声音,“我早就说过,莱妮买的房子太村了!”

“连美国牛仔都以为这是野外……”

邮差觉得她们大脑走向很奇怪。他努力不让她们去看美国牛仔的遗迹,免得受更多刺激说更多怪话。

“是架大飞机。明早会有人清理的。”他保证。

大飞机的意思是,有八到十个人的轰炸机组,他们怀揣维护世界正义或者天知道其他什么理想离开家乡,乘上军舰跨越大洋,不远万里到德国送了命。轰。什么也不剩。

你见过坠机现场吗?

我们的莱妮身上有种德意志气质的洁癖。后来我终于认识到,她真正的梦想其实是当全街区最漂亮的主妇,凭最干净的厨房和最整洁的小孩大出风头。可怜的莱妮,她绝不会允许什么残肢碎块飞进她的家。

抱着这种自欺欺人信心,两个姑娘奋勇进屋,简单清理掉碎玻璃,抢救出的财产搬到门厅,就开始……准备晚餐。

这个月的配给还没用完,不过因为下午空袭,谁都没时间去排队采购。莉泽搜罗出仅存的一点芜青土豆扔进锅里。煤气奇迹般没断。她做饭是因为她想艾丽卡看到坠机可能会想起普施,而艾丽卡会为想起普施而伤心。

就着幸存灯泡的一点光明,她们面不改色吃掉土豆杂烩汤和黑面包配醋栗,醋栗是临时从附近灌木丛找来的。其实艾丽卡还有从西里西亚寄来的自制火腿,但她没说。

“天这么热,如果屋里有什么,明天就能闻到。”莉泽说。出于语言学的敏感,她意识到到自己选择了一个抽象代词“什么”而非“残骸”,好像这样子就能和八个人的死亡拉开距离。她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。

“废话。”艾丽卡说。“要是再不麻木,你就永远吃不下东西了。”

夜里她们把床垫拖到一楼窗边过夜,万一房子倒了跑得比较快。最珍贵的财产就安放在枕边,和主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