殡仪馆(1 / 3)

钟小月第一次知道世上有殡仪馆这么个地方是在五岁那年。

那是一个初夏晴天,万里无云,她在邻居阿婆家的院子里围观一群蚂蚁搬家。

当时她已经学会计数,在心里默默数着列队前进的小蚂蚁。数到第十只的时候,一条水柱从天而降,洋洋洒洒,将忙碌有序的蚂蚁群冲了个大浪滔天哀鸿遍野。

一股热腾腾的骚气刺入鼻腔,钟小月忍不住皱眉,顺着水柱抬头,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。

这个东西长在阿婆家大孙子两腿间,像一坨萎烂的屎里冒出一节泛红的指头,指头上挂着几滴液体。

钟小月第一反应是冲上去将这个东西踩进泥里,屎就应该埋进泥里,这个道理连猫都懂。

但大孙子没有给她这个机会,他得意地抖了抖,扯起裤子朝她笑:“你看什么,男人才有。”

钟小月握紧手里的木棍忍了又忍,这才忍住去扒他裤子的冲动,她不能再打架了,母亲回来会难过。

她继续埋头围观刚遭遇了一场灭顶“天灾”的蚂蚁群,院门外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急切呼喊。

“小月,钟小月!”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,钟小月听出来是母亲的朋友曹姨。

钟小月站起来朝院门外看,大孙子冲出去,没过一会又冲回来朝她大喊:“钟小月,你爸死了!”

“你爸才死了!”钟小月大骂,使出全身力气把手里的木棍朝他扔去,木棍正中脑袋,大孙子顿时抱头哇哇大哭。

阿婆领着曹姨进来,看见院里的情形,抹着眼泪连连跺脚。

“哭什么,你哭什么!又不是你死了爹!”阿婆一边骂一边抱住大孙子的脑袋左看右看。

曹姨丢下阿婆向钟小月走来,她穿着白色护士服,护士帽塌向脑后,脑门在阳光下反光。

她走过来牵钟小月的手,眼底泛红,“小月,你妈妈让我来接你。”

钟小月抽出手,警惕道:“我妈妈自己为什么不来?”

自从去年有一天父亲出门上班再也没有回家后,母亲便对她千叮万嘱,白天在阿婆家里,哪也不许去,谁来接也不许跟着走,钟小月很聪明,一次也没上过当。

“你妈妈去接你爸爸了。”曹姨蹲下来,牵起她的两只小手,温柔道。

“我爸爸真的死了吗?”

曹姨眼眶一红,抬手摸了摸她的头,起身牵着她往外走。

这一次钟小月也没有上当,一个小时后,她在一间冰冷空荡的房间里见到了母亲,和分别许久的父亲。

父亲死了。

死状惨烈,年幼的钟小月拒绝承认那是自己的父亲。

母亲捧起父亲的手给她看,她看见了父亲指骨上那枚已然变形的戒指,上面刻着的茉莉花和满月被血浸透,凝成深黑色,仿佛怪物的两只眼睛。

钟小月终于肯相信,眼前面目全非的躯体就是自己的父亲。

父亲死了。

钟小月没有哭,她努力想把那枚戒指取下来,她喜欢父亲抚摸她脸颊时戒指在她脸上留下的触感。

然而戒指变形严重,无论她怎么努力,哪怕指甲抠出血,戒指始终嵌在父亲的指骨里,纹丝不动。

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死命抓着指骨扭曲肌肤龟裂的紫黑大手,鲜红的血滴在黑色血痂上,有一种奇特的美感。

母亲抱住她痛哭。

在焚化炉的熊熊烈火中,钟小月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叫殡仪馆,送别死人的地方。

钟小月短暂的人生里一共来过三次殡仪馆,现在是第四次,送别她自己。

三年战争将青城毁得不成样子,青山脚下的殡仪馆被炸得只剩一个焚化炉能用,炉旁尸骨成山。

钟小月没有找到苏慕远,也没有找到“钟小月”。

整个殡仪馆只有一个活人——一位负责将尸骨送进焚化炉的老人。

焚化炉里仿佛住了一位魔鬼,一具又一具尸骨被送进去,魔鬼却不知餍足,火舌如魔爪般从扭曲变形的深红铁门里伸出来,猩红狂躁。

老人佝偻的身形随火焰跳动,白发在火光中灼灼欲燃。

钟小月盯着他看了许久,她有一种预感——老人即将寿终。

她转头四望,发现了尸骨堆上独自拄着“白无常”竹竿的小鬼差,他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焚化炉前的老人,嘴里念念有词。

老人给焚化炉添了两铲煤,走到旁边的尸骨堆前,叹息道:“我的时候到了,送不了你们了。”

焚化炉里发出一声叹息,又好像一声呜咽。

老人在焚化炉前盘腿坐下,火光印着他清癯的面颊,他缓缓闭眼,一个纯白的灵魂从他的躯体中脱离出来。

小鬼差飘落到他面前,神色肃穆,稚嫩的声音问道:“元然,是你吗?”

“是我。”

小鬼差转身便走,老人